十(1/2)
过了年大雪堵住了路不能走。好容易路通了一大早坐著山轿上路积雪的山坡后的蓝天蓝得那样仿彿探手到那斜坡背后一掏一定掏得出一块。
郁先生这次专拣小路“落荒而走”不知道是不是怕有人认识九莉。一出上海就乘货车大家坐在行李上没有车门门口敞著一路上朔风呜呜吹进来把头髮吹成一块灰饼她用手梳爬著涩得手都插不进去。但是天气实在好江南的田野还是美:冬天萧疏的树也还有些碧绿的菜畦夹著一湾亮蓝水塘。车声隆隆在那长方形的缺口里景色迅变换像个山水画摺子豁辣豁辣扯开来。
在小站上上来一个军官先有人搬上一张籐躺椅让他坐跟上来一个年青的女人替他盖上车毯蹲坐在他脚边拨脚炉里的灰。她相当高大穿著翠蓝布窄袖罩袍白净俏丽稚气的突出的额两鬢梳得虚笼笼的头髮长烫过像是他买来的女人。两人倒是一对军官三十来岁瘦骨脸淘虚了的黄眼珠疲倦的微笑。她偶而说话他从来不答理。
乘了一截子航船路过一个小城在县党部借宿。她不懂难道党部也像寺院一样招待过往行人?去探望被通缉的人住在国民党党部也有点滑稽。想必郁先生自有道理她也不去问他。堂屋上墙上交叉著纸糊的小国旗“青天白日满地红”用玫瑰红娇艷异常。因为当地只有这种包年赏的红纸?
“未晚先投宿”她从楼窗口看见石库门天井里一角斜阳一个豆腐担子挑进来。里面出来了一个年青的职员穿长袍手里拿著个小秤掀开豆腐上盖的布秤起豆腐来一副当家过日子的样子。
他乡他的乡土也是异乡。
越走越暖和。这次投宿在一家人家住屋是个大鸟笼里面一个统间足有两三层楼高圆顶望上去全是竹竿搭的不知道有没有木材看著头晕上面盖著芦蓆。这是中国?还是非洲?至少也是婆罗洲。棕色的半黑暗中房间大得望不见边远处靠墙另有副铺板有人睡在上面微嗽。
改乘独轮车她这辆走在前面旷野里整天只有她与一个铜盆似的太阳脸对脸。晒塌了皮尻骨也磨破了。独轮车又上山狭窄的小径下临青溪傍山的一面许多淡紫的大石头像连台本戏的佈景。
郁先生的姑父住著这小城里数一数二的一幢房子院子里有假山石金鱼池外面却是意大利风的深粉红色墙壁粉墙又有一段刷白粉黑晕充大理石。这堵假大理石墙上缘挖成个座鐘形两旁一边捲起个浪头恶俗得可笑。中国就是这样出人意外有时候又有非常珍异的东西不当桩事。她和之雍在这城里散步在人家晾衣竹竿下钻过去看见一幅印花布旧被面掛在那里白地青色团花是耶穌与十二门徒像笔致古朴的国画圈在个微方的圆圈里像康熙磁瓶肚子上的图案。她疑心这还是清初的天主教士的影响正是出青花磁的时代。
她差点跑去问这家人家买下来。她跟比比在一起养成了游客心理。
旅馆里供给的双樑方头细草拖鞋也有古意。房门外楼梯口在墙角钉著个木板搭的小神鑫供著个神道的牌位插著两枝香。街上大榕树干上有个洞洞里也嵌著同样的小神龛。
这一天出去散步之前她在涂她的桃色唇膏之雍在旁边等著怱道:“不要搽了好不好?”他没说怕引人注意但是他带她到书店去两人站著翻书也还是随口低声谈著儘管她心里有点戒惧。
又有一次他在旅馆房间里高谈阔论隔著板壁忽然听见两个男子好奇的说:
“隔壁是什麼人?”
“听口音是外路人……”有点神秘感似的没说下去。
九莉突然紧张起来。之雍也寂然了。
其实别后这些时她一文进账也没有但是当初如果跟著他跑了会闯祸的她现在知道。她总是那样若无其事他又不肯露出惧色来跟她在一起又免不了要议论。总之不行即使没有辛巧玉这个人。
当然郁先生早就提起过他父亲从前有个姨太太父亲故后她很能干在乡下办过蚕桑学校大家称她辛先生。她就是这小城的人所以由她送了之雍来一男一女她又是本地人路上不会引起疑心。
九莉听了心里一动想道:“来了。”但是还是不信。
刚到那天她跟著郁先生走进他姨父家这间昏暗的大房间人很多但是随即看见一个淡白的静静窥伺的脸很俊秀依傍著一个女眷坐在一边中等身材朴素的旗袍上穿件深色绒线衫没烫头髮大概总有三十几岁但是看上去年青得多。她一看见就猜著是巧玉也就明白了。之雍也走来点头招呼打了个转身又出去了。他算是认识她一个王太太。
她听见他在隔壁房间里说话的声音很刺激的笑声。她知道是因为她臃肿的蓝布棉袍晒塌了皮的红红的鼻子使他在巧玉面前丢脸。
其实当然并没有这样想只是听到那刺耳的笑声的时候震了一震“心恶之”随即把这印象压了下去拋在脑后。
“你这次来看我我真是感激的。”单独见面的时候他郑重的说。
随又微笑道:“辛先生这次真是‘千里送京娘’一样的送了我来。天冷坐黄包车走长路非常冷她把一隻烤火的篮子放在脚底下把衣服烧了个洞我真不过意她笑著说没关係。”
九莉笑道:“这样烧出来的洞有时候很好看像月晕一样。”她在火盆上把深青寧绸袴脚烧了个洞隐隐的彩虹似的一圈圈月华中央焦黄一戳就破露出丝绵来正是白色的月亮。
之雍听了神往笑道:“噯。其实洞上可以綉朵花。”
他显然以为她能欣赏这故事的情调就是接受了。她是写东西的就该这样像当了矿工就该得“黑肺”症?
她不怪他在危难中抓住一切抓得住的但是在顺境中也已经这样——也许还更甚——这一念根本不能想只觉得心往下沉又有点感到滑稽。
当地只有一家客栈要明天才有房间空出来。九莉不想打搅郁先生亲戚家里。郁先生便也说“在辛先生母亲家住一夜吧。”
巧玉小时候她母亲把她卖给郁家做丫头。她母亲住著一间小瓦屋虽然是大杂院性质院子里空屋多很幽静。之雍送九莉去曲曲折折穿过许多院落都没什麼人又有树木。这间房狭长屋角一张小木床掛著蚊帐。旁边一张两屉小桌子收拾得很乾净。小灰砖砌的地日久坑洼不平一隻桌腿底下需要垫砖头另一端有个白泥灶。
九莉笑道:“这里好。”到了这里呼吸也自由些。郁先生的姨父很官派瘦小细细的两撇八字鬚虽然客气有时候露出凌厉的眼神。
“之雍怎麼能在他们家长住也没个名目?”她后来问郁先生。
“没关係的。”郁先生淡淡的说有点冷然别过头去不看著她。
巧玉的母亲是个笑呵呵的短脸小老太婆煮饭的时候把鸡蛋打在个碟子里搁在圆底大饭锅里的架子上邻近木头锅盖。饭煮好了鸡蛋也已经蒸瘪了黏在碟子上蛋白味道像橡皮。
次日之雍来接她她告诉他他也说:“噯我跟她说了好几次了她非要这样做说此地都是这样。”
中国菜这样出名。这也不是穷乡僻壤倒已经有人不知道煎蛋炒蛋卧鸡蛋她觉得骇人听闻。
不知道为什麼她以为巧玉与他不过是彼此有心。“其实路上倒有机会。”也这样朦朧的意识到。
也不想想他们一个是亡命者一个是不復年青的妇人都需要抓住好时光。到了这里也可以在她母亲这里相会九莉自己就睡在那张床上。刚看见那小屋的时候也心里一动但是就没往下想。也是下意识的拒绝正视这局面太“糟哚哚一锅粥。”
他现在告诉她住在那日本人家的主妇也跟他生关係了。她本来知道日本女人风流不比中国家庭主妇。而且日本人现在末日感得厉害他当然处境比他们还更危险。这种露水姻缘她不介意甚至於有点觉得他替她扩展了地平线。他也许也这样想儘管她从来不问他也不鼓励他告诉她。
他带巧玉到旅馆里来了一趟。九莉对她像对任何人一样矫枉过正的极力敷衍。实在想不出话来说因笑道:“她真好看我来画她。”找出铅笔与纸来。之雍十分高兴。巧玉始终不开口。
画了半天只画了一隻微笑的眼睛双眼皮在睫毛的阴影里。之雍接过来看因为只有一隻眼睛有点摸不著头脑只肃然轻声讚好。
九莉自己看著忽道:“不知道怎麼这眼睛倒有点像你。”他眼睛比她小但是因为缺少面部轮廓与其他的五官作比例看不出大小来。
之雍把脸一沉搁下不看了。九莉也没画下去。
她再略坐了坐便先走了。
谈到虞克潜他说他“气质坏。他的文章是下过一番功夫的所以不大看得出来。”又道:“良心坏写东西也会变坏的。”
九莉知道是说她一毛不拔只当听不出来。指桑骂槐像乡下女人的诅咒。在他正面的面貌里探头探脑的泼妇终於出现了。
吓不倒她。自从“失落的一年”以来早就写得既少又极坏。这两年不过翻译旧著。
房间里窒息起来的时候惟有出去走走。她穿著乌梅色窄袖棉袍袖口开叉处钉著一颗青碧色大核桃钮他说像舞剑的衣裳。太触目但是她没为这次旅行特为做衣服除了那件代替冬大衣的蓝布棉袍不但难看也太热不能穿了。
“别人看著不知道怎麼想。这女人很时髦这男人呢看看又不像”他在街上说。又苦笑道:“连走路的样子都要改掉说话的声气……”
她知道销声匿跡的困难在他尤其痛苦因为他的风度是刻意培养出来的。但是她觉得他外表并没改变一件老羊皮袍子穿著也很相宜。
“有一次在路上我试过挑担子”他有点不好意思的说“很难哦不会挑的人真的很麻烦。”
她也注意到挑夫的小跑步一颠一颠必须颠在节骨眼上。
城外菜花正开著最鲜明的正黄色直伸展到天边。因为地势扁平望过去并不很广阔而是一条黄带子没有尽头。晴天相形之下天色也给逼成了极淡的浅蓝。她对色彩无饜的慾望这才满足了比香港满山的杜鹃花映著碧蓝的海还要广大也更“照眼明。”连偶然飘来的粪味都不难闻不然还当是狂想。
走著看著惊笑著九莉终於微笑道:“你决定怎麼样要是不能放弃小康小姐我可以走开。”
巧玉是他的保护色又是他现在唯一的一点安慰所以根本不提她。
他显然很感到意外略顿了顿便微笑道:“好的牙齿为什麼要拔掉?要选择就是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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